非洲哥是我在青岛线下学德语的同班同学,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宿舍,一个大胖子,长着蛤蟆一样的脑袋,对眼,坐在下铺的床上看着电脑,床头放着资本论和毛选,哼着国际歌。他并没有和宿舍里的其他人主动说话,我主动向他搭话,简单寒暄和自我介绍后他便开始长篇大论讲起他毕业后在非洲的工作经历和地缘政治,“非洲哥”的名称也由此而来。我对他吹的牛逼和非洲的局势一点不感兴趣,于是我和宿舍其他人聊天,转移了话题,可没想到我和宿舍其他人聊完后,他居然主动过来继续给我讲非洲局势。更令我难以忍受的是他的摔门行径,他会很大声的关门。显然这个人并不太正常,在我看来无论是性格和为人处世,还是世界观和方法论,都和现实世界不太相容,很大程度是因为他的存在,我在宿舍只住了一晚上,第二天就搬走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一个月时间不到,非洲哥终于令所有人感到厌恶:执拗,固执,小心眼,喜欢没完没了的吹牛逼,讲自己的故事,甚至上课时候占用课堂时间,和老师聊天说自己的经历,沉浸于地缘政治的宏大叙事中无法自拔;像没见过女人一样渴望异性,甚至用手肘女同桌的奶子;不讲卫生,不怎么洗头洗澡洗脚,就算什么都不干也散发臭气,无论是脚臭、汗臭还是头油臭,更恶心的是喜欢在教室搓脚皮、甩头皮屑……仅仅一个月时间就和所有人都闹僵,搬出去住了。
我对他当然也是十分讨厌的。首先是他的性格,很难正常的沟通交流,无论干什么,他都只想炫耀和装逼,无论和他聊什么话题,最终都会变成他的故事会,讲述着自己的光辉过往。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他逞强的外表下是自卑,自卑可能是源自自己外貌不好看,他生怕别人比他好,所以在口头上一定要挣个上风。除去性格,他的个人卫生也令我厌恶:天热时整个人散发酸臭,冬天散发出捂得发馊的臭味,还旁若无人的打嗝放屁,超大声擤鼻涕,以至于到了干扰正常上课的地步。我很难想想他究竟接受了怎样的教育、生在怎样的家庭,也很难相信这样的人是已经工作过的。
非洲哥本以为我是个小孩(哈哈哈装嫩成功),没想到我只比他小一岁,而且我也是外语专业(他是英语专业),我大学比他好,学历比他高,经历也比他丰富,也外派过,因此和我说话时收敛了许多,特别是在有一次吹牛讲到和俄罗斯中亚有关的内容时,被我当面揭穿不符合事实,硬怼了他一次,他对我之后也就再没那么张扬。但这也带来一个负面的影响:因为他发现各方面完全不如我后,开始在学习德语这块和我较劲,想在德语这方面超越我和打败我。无论老师还是同学,所有人都在避开他,我也不例外。但即便如此,我还是免不了接触,尤其是到了第三期课程后,班里只剩下我和他两个男的,无论是课堂对话练习还是课后闲聊,我和他的接触在第三期课程时一下子多了起来。
通过接触得知,非洲哥是山东德州人,本科在一个二本学校就读英语专业,大学时曾去美国交换一年,大四考研失败后找了工作,和我一样也是一个建筑类公司外派非洲,期间也外派过乌兹别克斯坦。他几乎和我同一时间毕业,只是他这五年时间都在外派工作,因此攒了不少钱,走这个双元制项目和学德语也是他自己出的钱,甚至现在每个月还要给父母3000块钱生活费。虽然非洲哥工作经历并不少,但思想上仍然比较幼稚和天真,比如他沉浸于地缘政治的宏大叙事,喜欢关注美国日本台湾,喜欢复读简中互联网上对各个国家的刻板印象段子;再比如他曾给我说,老板拖欠他工资时,他竟然用“回国后我会在大街上问候你祖宗十八代”作为威胁(这个真是听得我哭笑不得)……
但我转念一想,曾经的我不也是如此?我不也喜欢把这些没用的知识和阅历当资本在炫耀?我在高中大学那阵不也喜欢研究地缘政治、把自己幻想成这个国家的外交部长?何况,无论我如何厌恶非洲哥,他就是比我有钱,还能给父母钱,在这个用钱能衡量一切的社会,他已经完胜我了。有钱、有能力搞钱就是大哥,我对非洲哥逐渐变得尊敬起来。
在第三期课程快结束时,我约他出来吃了顿饭。那一晚的非洲哥像换了个人,完全没有了装逼,也只字不提国际局势,和我拉起了家常。我开门见山说自己是国内混不下去才去德国,没想到一向嘴硬好面子的他居然附和了我的说法,也承认了这一点。那一晚我们聊了很多,聊了彼此的家世和经历,还有意识形态和信仰。
非洲哥的爷爷曾经是南下干部,解放后成为山东一个城市的市长,父亲是专业军人,在一个建筑类国企当领导,我也突然明白,非洲哥说着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能引经据典、谈天说地的一个前提是他出身于不错的家庭;从背景上看显然非洲哥家里完全不差钱也完全不差社会关系,但是显然非洲哥并没有从祖辈和父辈那里捞到什么太大的好处。他告诉我,他爷爷和爸爸都是两袖清风,不为自己牟利,也不愿意/不会走后门帮助自己的孩子。这我倒是完全相信,因为我的父母也是如此。非洲哥和我的家庭有很多类似,都是从爷爷奶奶辈开始就在体制内,父母是现行体系的既得利益者,双职工;但是父母都不擅长人事工作和走后门,无法安排和帮助自己的孩子。望着祖辈的辉煌和父辈的稳定,无论是我还是非洲哥都无法重现,我们不仅完全不能把家族的社会地位延续下去,甚至自己的未来也无法保障。了解了非洲哥的家世后,我觉得和他的距离突然变得很近很近了。
不过这也是十分正常的事情,根据复旦大学陈熙教授的论文《延续香火的理想与普遍绝嗣的现实——基于家谱的人口数据》,以清朝为例,对于底层(普通男性)来说,也就仅有13%的男性可以有后代。这就意味着,只有牛逼的家庭才有后代(也因此非洲哥家庭背景不差),而绝大多数普通男性不仅没有后代,甚至连自身都难保,只是工业化的巨大生产力让人类社会有了“社会福利”,让普通男性能够吃饱穿暖的活下去、并且有力气和脑子去幻想更好的生活。
关于非洲哥的意识形态和政治信仰,我觉得非洲哥是一个典型的形左实右的人,保守中的保守。虽然满口马列猫,可是其言论和观点确实完完全全的右派小资+保守党+帝国主义者:比如忠于家庭,认可改开和邓,对普通日本人充满仇恨,醉心于民族主义叙事和帝国争霸,在非洲时利用自己丁点的权力欺负当地的黑人劳动者,认为去德国从事蓝领工作是低下的,唯有白领文书工作才是像样的,歧视体力劳动,反同反性少数,渴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传统婚姻……总结下来就是,坚定维护垄断官有制,坚定维护私有制婚姻,接受官方给出的前三十年后三十年一脉相承史观,对人民当家作主丧失视而不见,闭口不谈接机矛盾(最多就是骂骂资本家马云),也不想调整和改变生产关系,只有民族主义,新殖民主义,追求人上人,对金钱的崇拜。马列猫更像圣经和宗教,在道德层面约束他做个好人,不偷不抢忠于婚姻,为人民服务——这不是和议会国家里基督教的作用一模一样?
非洲哥并不是特例,是典型,我所接触的绝大多数思想倾左、或者自称左派/猫/马克思主义者的人都是这样形左实右的人,他们共同的特点都是:政治上认可/接受现行秩序,建制派,认可地缘政治学说下的势力范围和“自卫”(如俄罗斯自卫入侵乌克兰,中国自卫越南),对权威体制的认同远大于民主体制;经济上维护垄断官有制(他们分不清国有制和公有制的区别),反对和抵触生产关系的调整和变革,坚定地维护私有制婚姻和其派生的财产;文化上反对和恐惧性少数,对蓝领和体力劳动恐惧和抵抗,帝国式的民族主义强烈,强烈的地图炮,极端反感欧美政治正确和白左。
实际上,无论持何种观点,在任何国家,正常情况下人民都是偏右的、都是抵触和恐惧变革、渴望保持现状的(所谓不折腾)。只有在日子过不下去时才会稍微左一点,只有在战争时矛盾激化时才付诸行动,普罗大众天生是右派的选票仓。依靠人民自觉只会越来越倾向于保守。显然苏联的做法很正确:由先锋队带领,夺权后还要反复宣传和灌输,软磨硬泡的让天生右派的老百姓接受进步思想。
回到那一晚和非洲哥的饭局,我当时并没有反驳他什么,只是表达了自己和他观点不同。非洲哥也没有多说什么。那一晚饭局后没多久,第三期课程就结束了,我回到了海口,而非洲哥在青岛准备B1考试(通过这个考试就能去德国读双元制了)。虽然非洲哥最终没能通过4月的那次考试(只有口语不及格),但是他的口语和作文拿到了惊人的80多分,这对于一个0基础学德语,只学了半年的人来说相当厉害。我当年就算是在大学上俄语专业,大二都没搞明白“性数格”,而非洲哥不仅搞懂了语法还记住了单词,这真是付出了极大地努力,我发自内心的佩服他!
很神奇的是,人能交什么样的朋友很大程度上是出身决定的,最终和我玩的好有的聊的,基本都是和我一个背景:城市户口,独生子女,父母双职工。如果我早几年认识非洲哥,肯定能和他聊得很开,因为那时候的我也热衷国际局势、地缘政治、大国博弈、军事和历史,那时候的我也和他一样渴望私有制的婚姻。但现在的我看待这些如同笑话,因为自己既不是决策者,这也不能给我带来钱。所以我和非洲哥关系最多,也就只能到此为止了。
不过我和他的故事绝对没有完结,未来在德国,还有机会再见,当然那又是另一个故事了,我期待着未来和他新的故事。感谢各位关注!
2024.4.24